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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(1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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員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,為官三載拖過去就算是完成政績了。

“多謝夫人。”趙楠連忙站起來扶住對方,一邊說道:“這些小事吩咐下人去做就好了,夫人如今有孕在身,不好再這樣操勞了。”

“都是夫妻,你還要謝我?”女子失笑,又從懷中掏出一方絲帕替男子拭去額頭上的汗水。

趙楠笑了笑,不再說話。得妻如此,夫覆何求?伺候著夫君將雞湯喝完了,女子卻並沒有要走的打算。趙楠疑惑,皺了皺眉。

“我在這兒陪著你,等你看完了折子再叫我起來,我們一起回去歇息。”鶯兒將碗筷收拾好,她其實是個極明艷的女子,就算此刻有孕在身,也依舊楚楚動人,“不妨事的。”

或許是看出了趙楠眼中的擔憂,鶯兒的唇角翹起一縷弧度,“我去臥榻那邊歇一會兒,不會妨礙你看公文。大事上我不能幫你,但總不能你批閱公文,我卻安然大睡吧。”

夫妻本是一體同心,互相寬容諒解才得以情意潺潺。鶯兒雖不是一般扭捏女子,然而說出這番話後,卻也羞得面頰緋紅。過了片刻,才聽見趙楠笑了起來,“那好,你先去歇著,我等會兒再叫醒你。”

浮生靜好,毛筆在硯臺上沾了墨汁,他的目光看著那方易水硯上的青竹紋路,微微一嘆。

火燭搖曳,明明沒有風,火光卻微微搖晃起來。

夜半時分,整座官邸早已人聲寂寂,空曠的庭院內卻驀地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,那樣輕,幾乎讓人以為是自己的幻覺。趙楠皺眉,下人看見自己書房的燈還亮著,是絕對不敢還來打擾的。然而聽著來人的行走的路線,卻分明是朝自己所處的方位而來。

趙楠回過頭看了看已經熟睡的妻子,一顆心越發吊在了空中。悄然推開窗櫳,然而空蕩蕩的庭院內只有風吹動草木發出的簌簌聲響,空無人蹤。就在男子準備退回的時候,似乎有一陣風急促的從窗外倒卷而來。

無形中卻似有一雙手陡然扼住了趙楠的咽喉,冷冰冰的毫無溫度,卻似有千鈞之力讓人無法掙脫。那是從洞開的窗外驀然顯露出的一個身影,白衣不知何時站在了庭院之中,對著他遙遙伸出了右手,做出一個虛握的姿勢。

然而,一身便服的男子非但沒有恐懼,因為用力過猛而充血的雙眼一動不動的凝視著那個白衣女的的身形,那聲音裏竟然含著十分覆雜的情緒,半晌,他更勉強著斷續說道:“是……是你麽,紫英?”

“你很想見她麽?”那人微微笑了起來,聲音雖然清脆,卻帶著雪花一般薄而透的清冷,“那樣,我就送你去見她好了。只是陰曹地府之中,不知道她是不是先你一步飲下了孟婆湯呢。”

“況且,當你不就是你害死了她麽?如今還要裝出這幅舊情難舍的模樣,男人啊……”

蘇瓔的眼中升起一縷嘲諷,虛握的右手一分分的收緊,趙楠只覺喉頭發甜,然而就在這生死一線的時候,卻有一道亮光從上而下的劈了下來,趙楠依稀看清是一柄長劍,那劍光明明是劃破了虛空,扼住脖頸的力量倏然退去,趙楠立刻半靠在窗戶上,拼命的喘著粗氣。

那是個年紀大概只有二十出頭的少年人,一雙眼睛如寒潭明玉,面容也生的俊俏,只是遠遠瞧著,總讓人覺得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。

“蘇瓔,你真是糊塗!”遠遠的,仿佛聽見那男子有些無奈的在斥責對方。

然而白衣的女子只是憤慨,似乎極為氣憤對方在這個時候壞了自己的計劃,不屑的辯駁道:“糊塗?我曾允諾過紫英,一定會替她找出當年那個卑劣的男人。那是她唯一的心願,我不可能置若罔聞。”

“哦?”男子眸光微動,側過身擋在了趙楠的身前,“我怎麽記得她死的時候是讓你不要再插手管這件事了?那對耳墜你不是已經拿到了麽,此事已了,如果你動手殺人,可便真的是萬劫不覆了!”

蘇瓔微微一笑,似乎頗為不屑,“子言,你還是不明白,所謂的萬劫不覆不過是永世不得再入仙籍。然而如果真的貪求天宮中安逸的生活,安享那無窮無盡的壽命和寂寞,我當初就不會從九重天南天門外一躍而下了!”

“呵。”看著對方的神色,知道自己一時之間也無法勸服,子言不得不無奈的搖了搖頭,“就算趙楠有負王紫英,那也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事。人世間一飲一啄都有定數,什麽時候輪到你來強出頭,替她做主?”

“我曾答應過她的。”蘇瓔忽覺心口再次隱隱作痛,腦海中又再次浮現出那個碧衣的女子毫不猶豫的撲向火焰,最後被萬箭射死的慘狀,一時之間越發怒不可遏,“的確,她從未開口要我替她報仇,可是那個男人……你維護的那個男人,他究竟做出過何等卑劣的事!”

“如果真的等他太平過完這一生,我如何對的起為了救我差點魂飛魄散的的紫英!”

子言心中微微嘆息,幾百年的時間,他原以為蘇瓔到底經過這些年在紅塵中的歷練,不至於再似從前一般任性固執了,然而誰知道這些年,即使變得越發清冷淡漠,她骨子裏的執著還是沒有改變。

過分的追問對錯是非,對凡人之間的感情看得如此之重,甚至尤勝當年在九重天宮!

“你還是這樣,竟然分毫不改!”子言嘆息,“蘇瓔,是否紅塵之中你看見的涼薄寡性太多,所以你看人看事,多數通透,卻終究是陰暗冷醒。”

“這世上很多事,從來不像是表象那樣簡單。”

“子言,你覺得失望麽?”蘇瓔笑了一笑,眉宇間也有些悵然,“這麽多年過去了,我似乎並沒有變成你想要的那個樣子啊。天尊曾經說過,我若要修成仙骨,勢必要有一劫要度。可惜我不像你靈根深厚,一心貪慕紅塵中事,難怪會落得今日下場。”

子言微微蹙眉,眼中的神色覆雜,然而片刻過後,他終於開口說道:“我從未想過要你變成什麽樣子,當年的事,如果不是我與你起了爭執之心,你也不會一怒之下不惜受九天罡風之苦也要離開九重天,年年遭病痛折磨,不得安寢。”

蘇瓔微微一震,一時竟不能答。

那真的,都已經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。久到對方這樣珍而重之的說出來,她卻已經尋不到當初的義憤填膺和痛不可遏。似乎時隔多年,什麽樣的情緒,終究也慢慢變淡了。

“有些時候,看得太多,經歷的太多,其實未必是一件好事對不對?”子言見女子的眼神漸漸軟化,這才開口繼續說道:“你不過初來此地,我卻比你來的時間更長。在你眼中,他或許是個為貪圖榮華富貴而出賣紫英的男人,但是……”

“但是在橫城地界,其實很多人都知道,這位雖然年輕又聲勢顯赫的太守,其實是一位頗有作為的好官。”

“當年能夠出賣自己的心愛之人來求取權勢富貴,這樣的人又豈會做到愛民如子?”蘇瓔蹙眉冷笑,頗為鄙夷的看著緩緩直起腰的男子。

“我沒有!”一直默不作聲的聽著二人的談話,好不容易順平了氣的男子再也壓抑不住,張口說道:“我沒有,我從未做過絲毫對不起紫英的事!”

五十二章

他終於認清隔著裊娜月光的女子,分明就是當日在庫房內翻閱陳年案卷的人。而兩人言語之間並無避諱,顯然說的便是紫英!

“呵。”蘇瓔冷笑,瞥了一眼強作鎮定的趙楠,“王家當年樹倒猢猻散,你難道沒有從中作梗?”

“姑娘,並非人人都是你心中想的那樣卑鄙小人。”男子憤然起身,原本怯於對方手中的利刃,此刻再也顧不得了,竟然站起身來直逼蘇瓔面前,“我與紫英情投意合,當年若不是她在流徙途中病逝,無論如何我也會娶她為妻。王家之所以會倒,全是因為今上已經無法容忍相權架空王權,滿朝文武看在眼底,我又能如何?!”

“我當初不過是三品侍郎的兒子,我又能如何,我又能如何……”說到後來,趙楠已然頹然的倒坐在梨花木太師椅中,聲音哽咽。多年之前王家一朝風雲流散,誰也不可能再力挽狂瀾了。然而對於自己沒能救出心上人之事,這些年來趙楠仿佛也始終不曾釋懷。

“可我辜負她,我還是辜負她……“趙楠輕輕咳出聲來,喃喃道,“她當初要我去救她,可是我不敢,我不敢去。”

他的確是白衣貴公子,然而貴公子,卻未必一定是有擔當的人。他當日收到了那封書信,可是如果真的和紫英私奔,等待著自己的又將是怎樣的命運?

那一夜,他輾轉反側,最終還是將手中的信放進燈燭中,任憑火焰一點點吞噬了淚痕斑斑的信紙。

他翻來覆去的只說了這幾句話,然而蘇瓔凜冽的神色卻驀地一怔。在他身後,原本被蘇瓔施了咒術的女子竟然醒了過來,踉踉蹌蹌的試圖走到自己夫君身畔。

“他真的該死麽?”子言的聲音沈靜如水,卻帶著秋日溪水特有的寒意,“他從未允諾過什麽,也從未答應要與那個女子同生共死。蘇瓔,世人愛惜性命是常事,你告訴我,此時此刻,你是否還是要殺了他?”

剛醒過來的婦人茫然失措,只看見兩個陌生人站在窗外,而自己的丈夫卻狼狽的半跪在地上。然而子言的話音方落,她陡然明白過來,再也顧不得自己身懷有孕,急切的張開雙臂擋在自己丈夫的身前,怒聲喊道:“你們……你們要做什麽?”

“鶯兒,你走開。”趙楠吃了一驚,連忙從後面抱住自己的妻子。他當年的確不是個好情郎,然而此時此刻,卻恪盡一個父親與丈夫的指職責。

蘇瓔茫然的看著眼前面帶哀求的女子,和那個緊緊守護在身懷六甲妻兒面前的男人,眼神中竟然露出了極其罕見的疲倦。透過一層薄薄的紗窗,庭院中的月光無遮無攔的灑落下來,猶如一條在空中飄蕩垂落的錦緞,最終無聲無息的跌落在了塵土之中。

是的,那個還未出世的胎兒是無辜的,這個孩子不應該一出生便沒有了父親,這個女人也沒有錯,她雖然蠻橫嬌縱,卻是真心實意的愛著自己的丈夫和腹中的骨肉。

那麽……究竟是誰錯了?

“你當日,真的沒有答應她,說你會帶著她離開?”蘇瓔沈默了半晌,終於問道。

“我沒有……”趙楠再次苦笑,仿佛胸口被人強行剖開,血淋淋的痛在胸腔內肆虐,“她曾經寫信來向我求救,可是我辜負了她。我怕連累家門,也怕出了趙家的大門,將來要面對的東西,不是我能夠承擔的。”

蘇瓔眼中露出了譏誚的光芒,紫英,你愛的,竟然不過是這樣一個怯懦之人?說什麽海誓山盟,情比金堅,到頭來他依舊袖手旁觀,任憑你如何苦苦哀求,他放不下自己的榮華富貴,安穩生活。

對一個女子來說,還有什麽,會比這更讓人絕望呢?

“如果你想殺了我為紫英討一個公道,那麽……動手吧。”趙楠緩緩閉上了眼睛,他一直在等著這一天,等著這個秘密被公之於眾,然後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的懲罰。

然而素來傳言潑辣的相國小姐卻高高昂起了頭,憤怒的駁斥道:“憑什麽!當年王氏掌權趾高氣昂,他們家又何曾看得起趙楠。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,那個叫王紫英的大家閨秀,也只有臨死的時候才想起像自己的情郎求救,全然不顧是否會牽連趙家滿門。”

那個長相清秀柔婉的女子再也顧不得,小心翼翼的護住自己的腹部,“如果你們要為她討回公道殺了趙楠,那麽,誰又為我和我的孩子討一個公道!”

子言沒有說話,只是靜默的看著蘇瓔。然而原本就面色蒼白的女子此刻神色越發駭人,仿佛猶如一縷幽魂一般。半晌,她才靜靜開口,“你知道,你知道你的丈夫,從前和別的女子有過婚約?”

岳鶯兒站起身來,原本嫁人生子之後她早已被磨平了性格中的棱角,然而此時此刻,為了保護自己的夫君,也為了守住這個完整的家庭,她一字一句的說道:“是,我知道!”

怎麽會不知,當年王家聲勢何等顯赫,自己的父親不過是尋常的文官罷了,甚至當初都不在京都為官。之所以能到今日的地位,全是因為楚王拔出王、謝兩家的實力,大量提拔外省官員入京供職,十年時間,父親才熬到了宰相之位。自己因為並非一等一的門閥貴族出身,所以才時常讓人笑話不懂禮數。

但是,那件事……即便多數人都全然不覺,她卻是知道的。在一個雷雨之夜,她曾看見一身青衣的男子從王府的後門走了出來。王家祖籍橫城,在京都的不過是一座相府罷了。而恰巧父親當年便在橫城任職,所以……日後才會有這樣一段姻緣吧。

她現在的夫君,從前曾摯愛著王府的大小姐,王紫英。那個真正的天之貴女,坐擁尋常百姓一生都不可企及的奢華生活,甚至和王都的帝姬姐妹相稱。然而那樣一個女子,竟然也會在深夜中也會情郎?

直到多年之後遇見趙楠,她一直隱約覺得似是在何時曾見過眼前的男子。等到終於記起他便是當年王家大小姐私會的那個情郎時,鶯兒已經決定嫁給他了。誰都曾有過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,既然對方不曾輕蔑她拋頭露面不是大家閨秀,那麽,她又為什麽要看中對方當日曾與誰有過一段情緣呢?

彼此所能用力握住的時間,僅僅只有當下這一刻而已啊。

蘇瓔踉蹌的往後退了幾步,終究還是下不了手。殺了他是輕而易舉的事,可她無力與眼前鶯兒的眼神對視,還有她腹中那個未出生的孩子。

子言微微蹙眉,眉宇間的神色卻分外覆雜,半晌,他握住女子的手,兩人一路往無邊的夜色中迅疾掠過,只留下劫後餘生的一對夫妻相顧無言。

“你帶我去哪裏?”被子言帶離官府,蘇瓔終於緩過神來,茫然的問道。

“有件東西,我想讓你看一看。”子言嘆息,出聲說道:“你當日去王府,不知道可曾看見那一株梨樹?”

“那下面,其實還有一樣東西,你並不曾註意看過。”

幾個呼吸的功夫,兩人已經來到荒廢已久的宅邸。明月冷冷懸掛空中,屋內蟬鳴四起,竟然比蘇瓔第一次來的時候要熱鬧許多。

“蘇瓔,你可曾想過,你當日遇見的那個人,其實並非是橫城王氏的女兒。”子言沈默了一會兒,忽然開口說道,“我當日之所以沒有拆穿,是因為她並無惡意,只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。你如今執念已深,一心只想為她報仇,如若再不告訴你,恐怕你連我都要恨上了。”

他的手指在空中虛畫了一個符咒,隨著指尖的移動,那株早已經過了花期的梨樹下竟然有土壤翻湧。

果然,那具埋在樹下的屍骸上顯然是女屍,甚至連身量都要比蘇瓔見過的紫英要矮一些。

“這個人,難道不是紫英麽?”頤言俯下身伸手碰觸到對方潔凈的骨骸,感知到一縷熟悉的氣息,但依舊覺得不可思議。

“如果不是,那她究竟是誰?”即便百年閱歷,頤言也不禁有些犯糊塗了。

“這個人,曾經也住在烏衣巷王府。不過她住的地方不是內院,而是仆人住的下人房。”子言手掌無聲的翻轉過來,堆積在一邊的泥土碎渣立刻便如流沙一般傾瀉而下,再一次將那具剛剛曝露不久的屍骸覆蓋了起來。

子言冷冷的看著這一切,低聲解釋道:“她也不叫王紫英,而是名喚憐兒,是王家大小姐的貼身侍婢。”

男子的聲音低沈,然而一字一句,那話語裏似暗藏了薄而鋒利的刀刃,一下下的刮過蘇瓔的耳膜。

她在七歲的時候就被賣給王府做奴婢,因為長得清秀,貴族人家也喜歡給自己的女兒們在幼年時挑選適齡的婢女來照顧。一來可以有個玩伴,二則,楚國崇尚道教,隱有用婢女來為自己女兒消災擋劫之意。

朱門繡戶,全然不是在簡陋的家中能看見的景象,漢白玉的階梯層疊鋪展,丫鬟仆人們穿著都十分得體,低著頭的憐兒靜靜捏著衣角,不敢再四處張望。

娘說過,在旁人那裏做丫鬟,就要懂得看主子臉色,不可忘了尊卑有別。她還記得娘親絮絮叨叨的說起自己給人做奴婢的事,人的命,生下來便註定是要分三六九等的。

可是,憑什麽有些人就可以什麽也不做,而自己卻要過如此艱辛的日子?

她不敢拿這句話去問娘親,因為知道她答不出來,也怕她傷心。

這一點孩童的不甘和疑惑,在見到自己要服侍的女子之後,越發濃烈起來。對方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,然而一看便是富人家的子女,小小年紀便已經養出綽約的風姿,倚在水榭欄桿上看池中游動的錦鯉。從未吃過苦頭,才能有這般閑適的姿態。

小姐是個很溫柔的人,雖然為人驕縱了一些,但是對憐兒卻真的很好。有時候會借口說一些新衣服實在難看,就順手丟給憐兒,奶娘在一邊心疼的直咂舌,可是小姐卻悄悄對她眨眨眼睛。

她其實是故意送給自己的,憐兒低下頭,眼中閃過一抹感激。

時間一長,憐兒就知道小姐其實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快樂。她每日不能出門,只能在宅子裏四處轉轉,天天要學習琴棋書畫針線刺繡,其實小姐一點也不喜歡這些,她每日從窗外看著被王府的飛檐切割的天空,都露出十分向往的神色。

可是憐兒……心底其實並不同情她。盡管每次小姐和自己抱怨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,還說特別羨慕自己的時候,憐兒都會假裝寬慰的聽她訴苦。但是在心底,憐兒卻並不太看得起對方哭哭啼啼的樣子。

她抱怨老爺和夫人管教太嚴,卻不知道外面的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世界。有多少人因為饑餓而失去生命,賣兒賣女。這些富戶人家的一樣首飾便足夠尋常人家半年的花費,她卻還要說自己過得日子多麽難受。小姐不知道,自己……自己才是真正的羨慕著她啊!

正想著,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呼喝,卻是一群人呼喝著走了過來,為首的那個人正是小姐的乳母張氏。憐兒有些慌亂的停下手中的活計,怯怯的行了個禮,“嬤嬤……”

“哼,你現在倒知道叫我嬤嬤了,自以為得了小姐的寵愛,便狂的和什麽似的。”張氏一直便看憐兒不順眼,她原本想讓自己的孫女給小姐做貼身丫鬟,誰知道卻被憐兒搶了先機。此刻落了機會,自然不肯善罷甘休。

那一巴掌不偏不倚的打在憐兒的臉上,隨之落地的卻是一方手帕,一朵菡萏開得極好,栩栩如生。憐兒一驚,再不敢辯駁。小姐其實不喜歡刺繡,所以尋了機會,很多東西都是交由憐兒來代勞的。

只是這一次卻恰好夫人來查驗,一眼便看出這菡萏的陣腳分明不是自己女兒的。小姐也受了罰,只說要在屋裏好好關幾天,連房門都不準出去。可是憐兒卻被推搡著走到後院,叫人吊在樹上餓了整整一宿。

沒有人可憐她,這宅子裏勾心鬥角的事數不勝數,犯不著為了這樣一個丫鬟頂撞夫人的命令。但是,錯的明明就不是自己啊!是小姐讓自己幫忙的,為什麽她要被吊在樹上,而她卻可以什麽事都沒有。

瘦弱的孤女低下頭,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。可是,誰也不會憐憫她的哀哭,還有,她發了狂一樣的妒忌和怨恨。

那一日,明明也是她先遇上他的。他曾說那對耳墜很襯自己,也說自己十分可愛。然而,那樣一個男子,還是生生被小姐給搶走了。他們花前月下,他們情深似海,可越是如此,她的一顆心就像是被螞蟻啃食一般,疼的幾乎說不出話來。

可是她不能說,她不過是個丫鬟,沒有王氏那樣的家庭背景,沒有小姐那樣傾城的美貌,憐兒,憐兒……小姐竟然給自己取這樣一個名字,還說楚楚可憐,讓人心生愛意。那只不過是個委婉的譏諷罷了,譏諷她可憐的身世和命運。

她為他們牽線搭橋,為他們魚雁傳書,忍得這樣辛苦,也不外乎是想見他一面而已。

寂靜中,有人悄悄推開了後院的一道偏門,布衣的男子心頭一喜,立刻迎上前去,卻發現來的並不是自己滿心期待的那個人,“咦?”

“小姐被夫人留在佛堂裏說話呢,想必是在談婚事呢。”青衣的婢女掩面笑了起來,刻意忽略自己內心的那一點黯然,盡量用歡快的語氣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對方,“這是小姐給你回的信,你快回去吧,莫叫別人看到了。”

“好,好,多謝憐兒姑娘。”男子連聲道謝,伸手將信封寶貝一般放入懷中,正想轉身告辭,似又想起了什麽,用取出一樣物什放在女子手心,卻是一對石榴紅的耳墜,雖說不是什麽名貴的玩意兒,但女子的欣喜卻溢於言表,“這是……給我的?”

“勞煩你總是替我們傳信。”男子微微笑了起來,的確是個俊雅清秀的郎君,此刻映著淡淡的月光,那眉眼看上去越發清潤起來,“這是我在古芳齋看中的東西,想著送你做禮物,還望你不要嫌棄。”

“怎麽會,我開心還來不及呢。”女子收攏掌心,那耳墜在掌心有著冰冷的質感,因為雕琢成淚滴形狀,握得緊了便有些硌人,然而到底是舍不得松開。

“對了,上次我請公子幫我帶一味藥材過來,不知道公子是否還記得?”憐兒忽然開口說道,其實府中什麽藥材沒有,只是尋個借口,想多和他有幾分交集罷了。

“呀……”趙楠一拍額頭,臉上露出懊惱的神色來,“我卻是忘記了,這幾日紫英也曾拖我為她尋一方硯臺來著,我找了好幾日也沒有滿意的,竟然將這事給忘了。”

憐兒心底一震,然而只是溫柔的笑了笑,“哪裏的話,自然是小姐的吩咐要緊,一個丫鬟的事……有什麽打緊呢。公子也不必費心去買了,過幾日有功夫出去,我自己去藥鋪便是。”

他一連聲的告罪,但是誰會看不出來,那不過是幾句客套話罷了。他的心不在這兒,所以她拈酸拿醋的說自己只是個丫鬟罷了,他也不曾放在心上。若不愛她,真的,誰管你話裏頭有幾層意思呢。

憐兒苦笑起來,那對石榴紅的耳墜此刻變得冰冷,一如她跌墜深淵的一顆心。

她呆呆的站立在門外,看著對方的身影越走越遠。眉目間那一點狠厲和憎惡越發猙獰,這一點不平,已經足夠人記得一生那麽久了。

五十三章

這麽多年來,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只會無助哀哭的女婢。她聰明伶俐,連夫人都將她當半個女兒一樣看待。吃穿用度自然比不上小姐,卻已經遠遠超出其餘的奴仆。人人都巴結她,只盼兒能在小姐夫人面前說幾句好話,畢竟老爺不愛管家裏的事,整個王府都是由夫人做主。

可是憐兒卻比任何人都清楚,她之所以受到夫人小姐的照拂,是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懂,她不過是個丫鬟,而丫鬟,得到主子的任何賞賜都應該感恩戴德。

她低頭看著手中的那對石榴石耳環,低低的一笑。她雖然是個丫鬟,但是在王府之中出身,這些小物件,她未必會放在眼裏。可是……緩緩收攏了掌心,她看著男子遠去的道路,黑暗中早已空無一人,唯有寂寞秋風,吹起誰的心事翻飛如夢。

站在門外等了半宿的時間,王紫英終於推開門走了出來,憐兒立刻迎上來問道:“怎麽樣,夫人怎麽說?”

千嬌百媚的大小姐微微斂眉,作勢要去打那多嘴的丫鬟,然而到底繃不住笑,用紈扇輕輕掩面,低聲笑道:“娘說,既然是侍郎家的公子,如果我又真的喜歡,倒也不是不行。她且去爹爹商量,待紫瓊姐姐的封妃典禮一過,便請他父親來府上一敘呢。”

“呀,那可不就是成了麽?”憐兒也笑了起來,“小姐沒瞧見公子爺剛剛那樣,人家是望穿秋水,他呀……”

“他是怎樣?”紫英雖然矜持,但到底也是好奇,掌不住問道。

“他呀,可是連咱們府上那三寸厚的後門都要給望穿了。”憐兒捂嘴笑了起來。

“你呀,就是喜歡編排他。”女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,兩個人竊竊私語時間或夾雜著一兩聲低笑,就像是雨落芭蕉上發出的清脆聲響,深閨少女,一生所求也不過是如此。能夠嫁給一個如意郎君,日後舉案齊眉白頭不離,可是誰又料得到,生活的無常與反覆,早已在此刻埋下了伏筆。

王家被抄家的那一日,是個難得的晴天。萬裏無雲,天空湛藍如洗。

王座上的那個人既然決定拔出他們,那麽就再也沒有一丁點挽回的餘地了。男子全數斬首,女眷發配便將充當軍妓。紫英從未想過有照一日自己也會遇到這樣的事,父兄早已被入獄多時,敕令下來的時候,母親在屋內懸賞了一條白綾。

她出身世家,年幼的時候嫁入王氏,她自幼過的日子,不允許她忍受那樣的屈辱。母親臨死時曾問過紫英,不如和她一起去了,一家人在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。然而紫英含淚搖了搖頭,她不肯就這麽死,她的心裏,依舊在等著一個人。

母親憐憫的看著她,最終踢掉了腳下的凳子。紫英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,門外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如雷一般,那是抄家的人和四處逃散的下人,家裏值錢的東西早就被搜刮一空,她看著母親嚴妝赴死的屍體,哭到喉嚨裏都快咳出血來。

這個家,說敗也就敗了。

之後的事情,紫英似乎記得並不清楚了。依稀有衛兵過來,將她其餘的幾個族親女子抓了起來,都是一些妙齡女子,一路上瑟瑟發抖,只有紫英面如死灰,一句話都不胡說。

他們此去邊疆,起碼有三個月的行程,魏王恨毒了王家專權,所以連那些旁親遠戚都不肯放過。只是讓紫英奇異的,卻是憐兒也混在這群女子中間。

紫英的眼珠子一動不動,幾個人被關押在王家的柴房中,紫英甚至從來沒有來過家裏這個地方,只覺得陌生。守候的士兵一把鎖關上柴門,只剩下幾個女子哀泣不休。

“憐兒,你快走,快走!你只是個丫鬟,用不著和我一起被流放。”紫英回過神來,握住對方冰冷的雙手。

對面的女子搖了搖頭,堅毅的說,“小姐,別怕,我暗中寫了一封信給趙公子,我們要想辦法拖過這幾日,你不知道吧,王家後面有一口枯井,跳進去就能活命了。我們會活著逃開這裏,只要趙公子來了,我們就安全了。”

紫英一怔,終於喜極而泣。哪怕希望是如此的渺茫,她卻堅信自己一定能夠逃出生天。因為趙楠會來救自己,他會和自己離開楚國,只要離開了楚國,天下之大,楚王也不能派兵去別的國家追捕他們。

“憐兒,憐兒……”主仆兩抱頭痛哭,以為找到了這暗無天日的絕境中唯一一縷日光。然而失聲痛哭的千金貴女卻沒有發現,那個抱著她的婢女眼中露出了怎樣駭人的光芒。

紫英躺在柴房中裝病,王家是大家,需要盤點財務查出餘黨,因此衙役們也樂得輕松,日子再往後拖延了幾日。那一天,是四月初八,天空有一種病態的蒼白。

不過是短短十幾日的時間,一切就像狂風暴雨倏然來臨,王家的反抗在王座的意志面前顯得如此單薄。就像是被狂風從枝頭吹落的鳥窩,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?整個家族都已經被人連根拔起,更何況是他們這些柔弱女子。

一旦失去了家族的庇蔭,她們就成了人人可以踐踏的汙泥。不過是三日的功夫,紫英卻是真的病了。她養尊處優十幾年,從來沒有自己劈柴做飯。誰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,連一襲薄被都沒有。

可是約定的時辰到了,卻不見絲毫動靜。衙役已經收到了命令,正一箱箱將金銀珠寶搬出去,隨後就是押解這些犯人了。

“憐兒,你去看看,他到底有沒有來。”一時間原本已經病入膏肓的女子勉力撐起身來,急切的問道,“憐兒,你再去看看,說不定是路上耽誤了。”

可是坐在不遠處的女婢恍若未聞,只是對著鏡子細細的整理著自己的妝容。內室裏女子的聲音漸漸高了起來,似乎擔心她有什麽不測,一疊聲的喊道:“憐兒,憐兒……”

“呵,小姐,不管他來不來,你都再也看不見了。”憐兒再也忍不住,眼中閃過一縷瘋狂的笑意,“他是我的,是我一個人的!”

“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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